列克星敦的 幽灵 ​​​​

列克星敦 的 幽灵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像埋在地下的石头一样酣睡罢了。想必梦都没做一个,黑黑的静静的房间里,仅仅微微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得那么深那么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之人。记得我害怕的不行,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

(我)大概一共睡了两个星期,我想。那期间就是睡、睡、睡……睡得时间都烂了、融化了,任凭多久都可以睡下去,任凭多久都睡不尽兴。对我来说,那时候睡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甚至不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下去。这样,我终于得以理解父亲在母亲死时大约产生的感觉。我所说的你可明白?就是说,某种事物诉诸以别的形式,并且是不由自主地。


冰男

我对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准确说来,我没有未来这个概念,因为冰不具有所谓未来。冰有的只是被严密封闭于其中的过去,一切都被栩栩如生地封闭在里面。冰可以这样保存很多很对东西,非常卫生,非常清晰,原封不动。这是冰的职责,冰的本质。

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默默地共同拥有巨大的冰块。冰块之中,一尘不染地按照本来面目密封着世界长达数亿年的往昔。

可是我毕竟还太年轻,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终于使我感到不堪忍受。这倒不是因为太无聊,而是其反复性所使然。在这种反复中,我觉得自身也仿佛成了反复来去的影子。

梦来自过去,而非来自未来。它不会束缚你,是你在束缚梦。

时过不久,我便在这坚冰覆盖的岑寂世界中失去了所有气力,一点点、一点点地,最后竟连烦躁的气力也荡然无存,我似乎失去了类似罗盘样的东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重量,而且不知始于何时终于何时。等我意识到时,我已在冰封世界中,在颜色尽失的永恒冬季里,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这点纵使在感觉丧失殆尽之后我也明白。在南极的我的丈夫已不再是我往日的丈夫。

永恒的过去、无奈的重负紧紧拖住了我们的脚,而我们无法将其甩掉。


托尼瀑布

衣服看起来仿佛是妻留下的身影。她的7号影子重重叠叠排了好几排挂在衣架上,就好像把人这一存在所包含的无限(至少理论上是无限的)可能性的样品聚拢了几种悬垂在那里。曾几何时,这些影子附着于妻的肢体,被赋予温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处。然而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实体,无非一刻刻干枯下去的凄凄然的影群而已。半旧不新,毫无意义可言。看着看着,他呼吸渐渐困难,种种颜色宛如花粉轻轻飞舞,钻入他的眼睛耳朵鼻孔。极尽奢侈的饰边、纽扣、肩衬、饰带、绦带、皮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绰绰有余的防虫剂气味犹如无数微小的飞蛾在发出无声的声响。

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

那里有死者的影子的影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无从记起那里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了,关于颜色和气味的记忆也在不觉之间荡然无存,甚至一度怀有的那般鲜活的感情也一步步退往记忆的围墙之外。记忆如随风摇曳的雾霭缓缓变形,每变形一次就变淡一次,成为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里所能触知的仅有曾经存在过的物体所留下的欠缺感。


第七位男士

“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那就是浪。”



沉默

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击基本上属于沉默的运动,又极为个人化,并且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接触过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不止。人既有获胜之时,又有败北之时。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蕴,即使败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对一切都战而胜之的,迟早总要失败,关键是理解它的底蕴。拳击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便是这么一种行为。戴上皮手套往拳击台上一站,时常觉得自己置身于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谁也看不见,也不被谁看见,我就在那里边同黑暗搏斗。孤独,但不伤感。

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会有相应的报偿,这是我从拳击中得到的一个体会。

在我看来,青木那个人实在过于浅薄。甚至觉得,如果说那就是什么脑袋好使,自己脑袋不好使也未尝不可。不错,脑袋是像剃刀一样敏锐无比,问题是那小子没有所谓自己,没有必须对别人诉说的东西,完全没有。只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认,他就心满意足,并为自己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随着风向滴溜溜打转罢了。

某种人(青木)是既不成长又不后退的,只是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

然而那时候我在满员列车中所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愤和憎恨,倒不如说是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我想,这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那静静的震颤。某种人是无药可救的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

不能落荒而逃。倒不是说要战胜青木,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溃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视所不屑的东西压瘪挤碎。

同时我也认为青木还是相当有两下子的,伏身窥伺时机的能力、准确捕捉机会的能力、恰到好处地把握和煽动人心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并非任何人都具有的。

不过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无批判地接受和全盘相信青木那类人的说法的人们,是那些自己不制造也不理解什么而一味随着别人听起来顺耳的容易接受的意见之鼓点集体起舞的人们。他们半点都不考虑—哪怕一闪之念—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有错,根本想不到自己可能无谓地、致命地伤害一个人,无论自己的行为带来什么后果他们都不负任何责任。真正可怕的是这些人。我半夜梦见的也是这些人。梦中我只能沉默。梦中出现的人不具有面孔。沉默如冷一般迅速渗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为一摊。我也在那里边溶化,怎么喊叫都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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